“元宇宙”(Metaverse)是去年的大热词,我也在微博、课堂和口头做了许多讨论,可惜没有一家媒体找我约稿,我就一直没有系统地写作。也许我可以考虑写成一篇学术论文,但我又总是犯懒。总之趁着这两天有点心思,先写一个随笔吧(我仍然会把这篇文章通过Opensea做成NFT,但在NFT版权共识并不成熟的时期仍然欢迎任何传统方式的转载)。 “元宇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词,把它译成“元界”也别别扭扭的。但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一般来说我还是沿用“元宇宙”这个词。 如果有机会改变流行的译名,我倒是愿意提一个新译法:“超现实”。 前缀“meta-”是“在……之后、超……”的意思,“meta-A”可以理解为”A about A“。比如“元语言(metalanguage)”是描述语言的语言,“元数据(Metadata)”是描述数据的数据。“形而上学(metaphysics)”研究的是原理的原理、本原的本原。 一般来说译成“元”的地方也可以理解为“超”,即进入一个超越的维度来反身自指。或者换言之,这种反身自指总是要求进入一种“超然”的视角。 宇宙(universe)即万物,或者说就是现实世界本身。在这个意义上,把Metaverse翻译成“超现实”是能够说得通的——“关于现实的现实”。 “超现实”这个词的最明显的好处是把它与“虚拟现实”的对立显示了出来。很多人,包括乱赶时髦的原Facebook,都把Metaverse和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看作一回事。即便不是干脆看作同义词,也是看作一致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很多人理解Metaverse和VR时,侧重的都是“虚拟”,一些人会强调它们终究是虚拟的,还是现实世界更有意义;另一些人会强调虚拟与现实相结合就如何如何。 所有这些观点都把“虚拟”置于“现实”之下,虚拟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只有现实世界是有意义、有价值的。一些人认为虚拟世界只有屈从于现实,为现实世界作出贡献才有价值。另一些人认为虚拟世界只有变得和现实难以分辨,才能吸引人们沉迷其中。 所以“虚拟现实”的进路,是始终以现实世界为至高标准,去模拟、仿造、讨好现实世界,千方百计让人有“现实感”。 但是“元宇宙”并没有老老实实沿着“虚拟现实”的进路迈进。“元宇宙”这个词可能有无数种理解方式,但是这个词既然火了起来,就证明至少有一点是所有爱用这个新词的人的共识,那就是他们听腻了“虚拟现实”这个现成词汇。所以说一千个读者可以有一千种“元宇宙”,“元宇宙”可以是任何意思,但唯独不是“虚拟现实”。 事实上,虚拟与现实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是可疑的,什么是“现实”呢?现实生活本来就是夹杂着所谓的“虚拟”事物的,比如我上午上课做题,做包含无限长的线、无穷小的量等虚构对象的数学计算,做包含愚公移山叶公好龙等虚构故事的语文阅读;中午和同学谈天说地,说假如我中了彩票如何如何之类的虚拟语气;下午我搞研究,为一台尚未生产的机器构造图纸;晚上我上网,通过网络空间订购我明天的食粮,然后通过虚拟会议室和世界各地的同行交流沟通……我们发现,在整个“现实生活”中,所谓的“虚拟”元素是交织在生活的各个环节的。在面对面聊天中,我们谈及虚拟物;在虚拟的场景中,我们又忙碌于现实事务。所谓的“现实”与“虚拟”有时是可以分辨的,但我们并不能划出一个截然的界限,让其一边完全是“现实”,另一边完全是“虚拟”。 更重要的是,如果说“现实”指的就是这个客观的物质世界,那么它从来没有天然地占据意义或价值的制高点。例如,“国旗”是有意义的,但就“现实”来说,它不过就是一块涂了染料的布罢了;“钞票”是有价值的,但就“现实”来说,它不过就是一张印了图案的纸罢了。人类终究不是动物,人类的意义向来被寄托在某种“现实之上”的维度。 在今天,之所以许多人忽略了“现实之上”的维度,不是因为他们在现实中已经找到了意义的寄托,而是他们已经完全陷入了意义危机,在哪里都找不到意义了。比如一个996的员工每天起早贪黑工作,一个流水线工人不断重复一些机械性的动作,这些活动很“现实”,但又很“空虚”。让人稍微感到一点充实感的只有微薄的工资罢了。但“钱”本身也早已虚拟化了,打工人看着富人阶层或金融寡头以亿计量的财富,怎会没有虚幻感呢?这种虚幻感并不是区块链或元宇宙带来的,而是早已成为这个时代的“现实”。 在这个时代的“现实”之下,再高谈阔论所谓“现实才有意义,虚拟就是虚拟”之类的语言,才是真的虚幻不实。说得好像人们都能够从这个现实世界中找到充实的意义那样。事实上,意义总是要寄托于某种“现实之上”的维度的。 这个“现实之上”的维度未必要说成是所谓的“虚拟”,因为“虚拟”是位居“现实之下”的,是以现实为至高标准的。相反,现实本身还需要以某种更高的东西为标准,现实才是有意义的。 这种更高的东西仍然是“现实”,正如描述语言的语言仍是语言,记录数据的数据仍是数据。这种让现实得以充实的东西仍是现实,现实之上的现实——超现实。 但“元宇宙”还包含比“超现实”更多的一层意思,就是这个超越的维度正在“闭合”,形成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应的独立王国。 要理解这一趋势,我们仍然要去追踪第一幅洞穴壁画开始的人类历史。 壁画和花园标志着人类开始有意识地塑造自己的“环境”,人类不再是在大自然的环境中迁徙不定,而是逐渐为自己建造一个生存环境。定居生活伴随着原始的宗教和审美活动出现了,随后就是农业的兴起。农业是人类与大自然之间建立起的第一圈“保护膜”,自此,人类不再是直接与“野生环境”打交道,而是与相对可控的农业环境打交道,当然,农业环境始终内嵌于大自然的环境之内,从根本上说,人类的生存还是在与大自然打交道。但是,这一层“缓冲”是至关重要的,农业的存在保证了定居生活的稳定性,人类不再需要去追逐食物不断迁徙。 在这一层保护膜之内,逐渐又出现了新的圈层。比如“城市”,又是一层保护膜。城市在市民与农业环境之间建立了一层保护膜,从而,市民不再需要直接与农业环境打交道,而是通过商业和政治制度,更安全地坐享农业的产品。当然,市民离野生的自然环境的距离就更加遥远了。 工业文明强化了城市,进一步削减了农业的地位。在前工业时代,虽然城市安全而独立,但维系整个人类世界的法则仍然是以农业为准的,土地和耕种是一切商业和政治制度的重心。但在工业时代,工业世界却建立了新的法则,反过来支配着农业圈的运行。 城市从来不能脱离农村而存在,正如农村从来不能摆脱大自然的支配。但是人类通过在自己的生活空间与自然环境之间,设立起一圈又一圈的保护膜,构成了层层缓冲。农业仍然依赖于自然环境,但试图把反复无常的自然力变得稳定和安全。工业仍然依赖于农业的给养,但又用自己的流水线般稳定而精确的节奏取代了农业的时令。 很多人现在所津津乐道的所谓“现实世界”,早已不是那个狂野的丛林世界了,也不是男耕女织的农业生活,而是这个已经由工业技术的新环境所包裹起来的现代城市生活了。 在人类技术史中,最大的两次变革大概就是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了,这两次“革命”都是建立了新的“保护膜”。农业不是摹仿大自然,而是建立了反过来支配自然的新规则;工业不是摹仿农业,而是建立了反过来控制农业的新秩序。在相似的意义上,如果还有一场“信息革命”的话,这个“信息世界”也不是对工业时代城市生活的摹仿,而是在一个更新、更小、更安全的保护膜之内建立新世界的秩序,并反过来影响工业世界的运转。 这个新世界的苗头并不是随着去年“元宇宙”概念的火热才出现的。事实上,从计算机到互联网的所谓“信息革命”就早已显露出这一趋势。在两年前(2020年春季)的技术通史课上我就总结了这一趋势:“信息脱离实体而形成独立王国的大趋势”,形成“比现实更加现实”的“虚拟世界”。当时我所总结的这个比现实更加现实的虚拟世界,就是我们现在在谈论的这个“元宇宙”或“超现实”。 透过技术史的角度,我们很容易就能避免一些头脑简单的评论方式,例如,用“人总是要吃饭”来贬低“元宇宙”的意义。这种思路同样也可以用来轻视工业革命的意义——因为人总要吃饭,没有农业谁都活不下去,所以工业总归是次要的事情,工业体系也不可能有任何独立性。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工业革命颠覆的就是工业与农业的地位关系,在工业时代的新秩序下,农村反而依附于城市而非反之。 信息革命当然也不会取消工业和农业,相反最终还要促进它们的发展。但是如果它真是一场革命,那么我们应该预期到这种秩序的重塑和地位的颠倒。 虽然信息革命的趋势早已呈现,但元宇宙在去年才开始火热并非偶然。因为任何革命最终都需要一种财富和权力的大转移。资本家和工业家必须先掌握财富,再控制权力,最终才能够颠覆由君主和地主掌控的旧秩序。如果权力始终还是以土地而非资本来度量的,那么工业家就永远不可能颠覆地主的权力。相应地,信息革命最终也需要建立一个能够由新的保护膜之内的力量所掌控的财富和权力的尺度。 正如我昨天的文章所说的,从比特币到NFT,这种新秩序终于找到了吸附的基体。 |